翁彦俊:景德镇御窑厂见证了怎样的东西文明互鉴?

时间: 2024-07-04 05:32:53 |   作者: 立式

  “千年瓷都”景德镇有2000多年的冶陶史、1000多年的官窑史、600多年的御窑史。

  景德镇御窑厂地下埋藏的碎瓷片讲述了怎样的古瓷往事?景德镇御窑厂为何能在600多年间做到佳器频出,高峰迭起?哪些瓷器见证了东西文明互鉴?景德镇御窑博物院院长翁彦俊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

  中新社记者:景德镇御窑厂在中国陶瓷史上有着何种地位,能否代表明清时期中国制瓷技艺的巅峰水平?

  翁彦俊:御窑厂是明清时期专为皇宫内苑制作御瓷的官办瓷厂,它并不是忽然出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景德镇在晚唐时期开始制瓷,北宋时期开始御供,元代设立“浮梁瓷局”,明初设“御器厂”,在清代改称为“御窑厂”。

  从考古挖掘出的墙体、窑炉等遗迹来看,御窑厂在永乐时期正式起建,且有了非常正规的布局。不仅有官署,还有相应的官样、督陶官、经费以及工匠等。御窑厂不仅是中国历史上顶级规模、品类最多、工艺最成熟的官办瓷厂之一,还是一处能全面反映官窑陶瓷生产和历史信息的文化遗存。

  不论是在工艺或制度,还是文化交流方面,御窑厂毫无疑问是明清时期中国制瓷业的巅峰代表。可以说明清时期,几乎所有的重要瓷器创新都发生在御窑厂,并且御窑厂通过对民窑的输出与互动,共同促成景德镇变成全球的制瓷中心,也由此进一步奠定了中国成为“瓷的王国”的地位。

  中新社记者:景德镇御窑厂下埋藏了无数碎瓷片,它们讲述了怎样的古瓷往事,其中又有怎样的中外文明交流史?

  翁彦俊:这些碎瓷片是御窑厂特有的现象,经过几十年的挖掘和保护,目前已出土了近2000万片碎瓷片,这些瓷片对御窑厂来说,又有更加特殊的意义。御窑厂有着严格的拣选制度,常是“百不得五”。落选品在早中期时会打碎集中并分类掩埋。在这样的制度下,御窑厂不论是样式、水平,还是研发创新都达到一个巅峰。

  在御窑厂,哪怕一件成品烧制好了,但不符合进宫的标准,依然会被打碎掩埋,一种原因是不让带有皇家纹饰图案的瓷器流入民间;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的匠心,不好的产品不允许流出。

  从这些碎瓷片中,能够获得很多成品以及传世品所不具备的信息,御窑厂内出的不少绝品和孤品未见传世,不论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还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内都没有,碎瓷片可以拓展对陶瓷品类的认知。另一方面,御窑厂出土大量的半成品、窑具、工具等有助于揭示当时的生产的基本工艺、生产制度。

  这些碎瓷片上,还记录了很多中外交流的信息。在造型上,能够正常的看到有一些中西亚地区金属器造型的器物,例如扁壶,但它上面的纹样又是中国的龙纹,甚至还看到有明代永乐年间甜白釉的三壶连通器,更是一种从造型到纹饰都是仿自西亚地区的金属器,但用的却是中国的瓷器来做载体。

  在朝廷的礼制里有一部分很重要的仪程被称为宾礼,举行宾礼的过程中常会与其他几个国家和地区互赠礼品。其实可完全有理由相信,当年郑和下西洋之时,就携带了在御窑厂定烧的瓷器,去赠送给航行过程中交往的国家和地区。在海外的考古中也能发现这一点,例如在肯尼亚拉穆群岛上发现的中国瓷器,还有在阿联酋拉斯海马考古发现的瓷器,可能就是当时御窑厂定烧的一类瓷器。

  此外,还能够正常的看到许多民窑的产品,模仿了御窑厂的官样。例如葡萄牙里斯本的桑托斯宫,天花板上镶满了景德镇的瓷器,很多青花瓷器的纹样,就仿自御窑厂的官样。官窑和民窑之间的互动使得景德镇的瓷器生产竞争力很强,也使得瓷器成为当时对外交流中很重要的载体。

  中新社记者:景德镇御窑厂为何能在六百年间做到佳器频出,高峰迭起?其中哪些瓷器见证了东西文明互鉴?

  翁彦俊:御窑厂生产和制作的瓷器,首先是国之大事所用,各种礼制场合要使用到瓷器;其次是在宫廷日常生活中使用,这些使用场景就决定了御窑厂的产品需要非常精良,且设计各方面很讲究。在这样一个要求下,御窑厂的生产有相应的官样,也有大笔的资金,使用的窑炉和原料、参与的工匠等各方面都是最好的,这些瓷器都是在不惜工本去完成设计和制作条件下产出的。在如此高规格、严谨的制度下,产生了能与之相匹配的技术与产品。

  御窑厂内挖掘出了大量青花瓷的碎片,青花瓷不论是从原料上还是纹样或者是器型上,都能看出不同工艺和文化交流碰撞的痕迹。青花料最早是从古波斯进口的苏麻离青,这样一种材料进入中国后由景德镇匠人创造出了惊艳中外的青花瓷,最后青花瓷有一部分进入宫廷供皇室使用,还有一部分传入中西亚地区,甚至销往欧洲,这也是当时中国对外贸易和交往的重要见证之一。

  还有青花瓷中所用的缠枝纹,枝条带着枝叶缠缠绵绵的图案,这种纹饰可以在古埃及看到其雏形。人们对这种缠枝纹所传达出的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感觉十分喜爱,即使是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对美好都有一种理想的追求,而这也能成为不同文化语境下沟通的桥梁。

  在景德镇的外销瓷中,不仅有国内通用的瓷器远销海外,还有专门为国外定制的瓷器。例如纹章瓷,一些欧洲的家族或者团体会要求把属于自身个人家族的特殊标志烧在瓷器上,甚至东印度公司等会在景德镇定做一些瓷器,这类产品一般都较为精致。

  中新社记者:在当下,景德镇御窑厂将如何利用好这些历史遗存,讲述新的陶瓷故事?

  翁彦俊:御窑博物院最核心的一项业务是考古,除去物理上的挖掘,也尝试进行一种更深入的挖掘。不论是成立景德镇古陶瓷基因库对碎瓷片进行整理、研究,还是定时进行文物展陈,都是对御窑文化的一种深入挖掘。

  通过这种深入挖掘,可以去做各种当代应用。一方面能帮助更好理解古代社会,复原古代工艺;另一方面能通过展示民间传统文化的魅力,激发更多文旅意愿,向世界讲好瓷器故事。

  景德镇御窑博物院如今的“形象代言人”——“岁岁鸭”,便是御窑文化与文旅结合的一次尝试。“岁岁鸭”的原型为明成化素三彩鸭形香薰,在御窑厂遗址内发现了它的碎片,产品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在当年“进宫”,其成品也未见传世。如今,这只“岁岁鸭”不仅前往北京故宫博物院做修复,还出现在各类文创上,深受大量游客喜爱。

  目前景德镇古陶瓷基因库已经做了将近2000套物理标本数据,同时还研发和利用机器人,来帮助基因库加速处理陶瓷标本。古陶瓷基因库最终需要形成将近5万件标本,才能初步说清楚从晚唐一直到民国时期,官、民窑陶瓷产业的发展变化。

  此外,景德镇古陶瓷基因库已经做了一期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将有序对外界开放。在不久的将来,很多人都能访问这个数据库,不论是作为个人喜好单纯的浏览欣赏,还是需要陶瓷纹样来做产品设计开发。(完)

  翁彦俊,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长,景德镇御窑博物院院长,北京大学考古学博士,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博士后,副研究馆员,江西省十三届政协委员,江西省欧美同学会副会长。景德镇御窑厂遗址、落马桥窑址等考古队领队或执行领队,御窑文化策展人,曾从事菲律宾和美洲地区中国古代瓷器贸易遗存的考古调查,创立“景德镇古陶瓷基因库”并于2023年入选国家文物局文物事业首批高水平质量的发展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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